第一天
喜欢一个人如同发烧,而告白就是烧得最严重的阶段。大脑在热火中炙烤,以至于会出现某种幻觉——她也喜欢我,应该能成功。
所以现如今发高烧,肯定是因为我正喜欢一个人;之所以烧得厉害,也绝对是因为我告过白了;然而这场告白并没有结果——既不拒绝,也无同意,于是高烧延续至今,严重到连暑期的家庭旅游都没法去,只能形影单只地躺在床上擤鼻涕。餐巾纸用完了一包又一包,纸球塞满了床边的垃圾桶,看上去还怪恶心的。
好吧,其实刚才都只是胡言乱语罢了,真实情况是我前两天才发现自己生了病。而现在的高烧也跟我喜不喜欢谁毫无关系——单纯的感了冒晚上睡觉还不肯老实盖被子而已。
不过家里人确实是把我一个人抛下去旅游了,果然女儿才是宝,儿子不如草。然而我知道这样想也不客观,只是烧糊涂了的愤懑之思而已。事实上我家就是相当“重女轻男”的,如果不是我生病,而是老爹生病了的话,妈妈肯定也会抛下老爹带着我和妹妹一起开开心心去旅游,而且我们三人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但是如果是妈妈或是妹妹中的一人生病,这场旅行肯定就泡汤了——我也不知为何,可能是家庭传统吧。
“阿嚏!”我浑身发热,却又觉得冷,哆哆嗦嗦蜷缩在被子里,发了一条哭诉自己生了重病却只能孤苦伶仃躺在家里无人照看的朋友圈。过了五分钟又觉得太矫情,就删了。谁知哪怕只有短短五分钟都被我老妹看到并且幸灾乐祸地点了个赞。等我病好了一定要把她卧室里的零食全吃光。
午餐是没胃口了,只吃了点药,测了下体温,然后颓废乏力地躺在床上,任由体内免疫细胞和病毒作战——希望那不停冒出的虚汗是细胞斗争的成果,而不是我快要挂了的证明。
在意识朦胧、似睡非睡之际,我听到了楼下传来的门铃声。一开始只当是推销的或是来收物业费的,不作理会。然而那门铃三番两次地响起,就像拿锤子敲击我的太阳穴。
“啊——真是的……”
我终于受不了了,撑起身子从床边的窗外看下去,想瞧瞧是谁这么执着。谁知我看到的是——
方老师?!
老师在按了多次门铃以后好像也有点犹豫了,看了看面前的门,又看了看身后的路,似乎在想要不要离开。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冲到对讲机前,对外面喊道:“方、方老师!”
“是郑一佑吗?我今天……”
“老师你等一下,我马上过来给你开门!你等一下啊!”
疑惑、兴奋、开心,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让我暂时忘记了生病这回事,身体也跟着像是被上了发条般开始运作起来:三下五除二脱掉睡衣,打开衣柜拿了套还过得去的衣服——时间紧迫可由不得我精挑细选了,着急忙慌地穿上,然后冲到门口,停了停,深呼吸,平复心情,让自己那病恹恹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自认为友善且富有魅力的微笑,接着用最优雅绅士的姿态开门,欢迎老师的光临。
方老师就在门口,如我期待的那样,带着温婉的神色。修长的手臂摆在身前,两手领着一个小提包,气质沉静且动人。她上着一件淡蓝色翻领长袖衬衫,下穿一身灰色长裙,门外的酷暑吐出一阵热风,裙摆飘荡,宛如一面旗帜。
她看到我,愣了愣,立刻说道:“你今天不舒服吗?”
行吧,看样子我刚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但大小伙子总还是要逞逞能的:“没,没有不舒服。稍微有点感冒而已,老师,外面热,进来说吧。”
方老师点了点头,便进来了。她瞧了瞧客厅四周,刚想开口,我却抢先道:“方老师,你坐。我去给你端点吃的来。”之后就不由分说地跑去厨房,切起了水果——家里人还是有点良心的,至少知道在去旅游之前给病人多准备点食物。
我着急忙慌切了几块哈密瓜摆在盘子上,又觉得切得不好看,扔掉了。想起曾经见过老师一边批作业一边吃葡萄,刚拿出一串葡萄准备洗一洗,却立刻想到是不是该切点西瓜,又觉得切西瓜太费时间,让老师等这么久不太好。对了,放水果的盘子是不是该冲刷一下,赶紧去洗。在清洗的过程中,又开始心疼刚才扔掉的哈密瓜——太浪费了。
慌乱是一种突发性的精神生理双重恶疾,能让人思绪紊乱,把一切手中在做的事情都搞砸。我看似在准备水果,实际却一事无成。
不过说起我慌乱的缘由,似乎又情有可原——毕竟我最喜欢的人正坐在客厅里。
我终究还是端上了一盘水果,顺带着一杯茶。我甚至还开了电视,很快又后悔了——方老师来家里话都还没说几句我开它干什么,但现在再去关也太奇怪了,也只好任由电视开着。之后我和方老师的对话里就充满了电视的背景音。
“本周六xx公园将举行一年一度的‘仲夏之夜’,届时将会有……”
所幸老师似乎并不在意我那糟糕的状态和怪诞的行为。像是为了感谢我的招待般,她端起杯子,抿了两口茶水。我坐在对面,带着紧张却幸福的矛盾情绪,观察着她。
方老师的妆容一如平日里那样素雅清淡,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以为她是不化妆的,直到某一天从办公室路过看见她对着小镜子补妆时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可就是这样不着痕迹的妆容才让我感到佩服。老师的脸型偏长,下巴瘦削,鼻梁的线条笔直,鼻间微翘,如果不苟言笑的话,看上去还真有些冷艳。所幸方老师还是经常微笑的,端雅的嘴唇地抿成一条略弯的曲线,陷在脸颊的酒窝中,像一个嵌在上面的月牙,总是让人觉得安心。老师的头发倒是跟在学校里总是盘成一个圈那样不同了,变成了半扎半放的样式,有一股少女感,而且并不怪异突兀——毕竟老师也才三十多岁,青春时代并未离她太远。而那木质发簪仍然在脑后,莫名给我带来一种熟悉的亲切感。她的眼睛是沉静的,但并不意味着无神,像是缓缓流动的长河,流露出一股温柔的岁月感,充满了理解与包容。然而当我意识到自己喜欢老师时,就再也不敢直视这双温柔的慧眼,乃至于不敢看她。幸好老师品茶时是低垂双眸的,这才给了我机会观察。
当老师喝完茶后,她还是看向了我,我也不得不将眼神撇开,带着些许慌乱和羞涩。
老师说出了进家后的第一句话:“家长没在家吗?”
我告诉她家里人出去旅游了。
“这样啊……嗯,原本今天还想家访呢。”不知为何,她说出“家访”时声音忽然低了一些。
“家访……?”
“对,暑期家访。”她强调了一声。
放假前有说过暑期家访的事情吗?我感到疑惑。不过转念一想,像方老师这样认真负责的人牺牲自己的假期来一次突击检查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她会突击检查到我,还有有些惊讶的,本以为那件事情以后,已经不可能再和老师说上话了……
之后我们便聊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比如了解家庭情况,比如询问暑假作业完成得如何,比如分析期末考成绩。
老师与学生的正常对话,没有任何不妥。我自然很高兴有和老师这样对话的机会,能与喜欢的人单独在一起,哪怕说的尽是些废话都让人觉得幸福。然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痛苦纠结,因为我明白,越是说这些平淡的话,越说明方老师在回避着某件事情,而我也在默契地配合着。
一件她和我都无法回避的事情。
矛盾的心态相互交织纠缠,化为了一个螺旋在心中钻探。我欺骗自己正身处天堂,感到的却是落入地狱的下坠。
同时,初见老师时的那种激动情绪也在逐渐消退,体内拧紧的发条终究还是转完了,病弱开始侵袭全身。我只觉发热耳鸣,拼尽全力才勉强集中精力于和老师的对话上,至于观察老师的神色,已经是完全做不到了。
“受台风‘白铃兰’低压影响,明日起部分地区将有大到暴雨、局地大暴雨,并伴有短时强降水、雷暴大风等强对流天气,请市民……”电视仍不合时宜地播报着天气,让我愈加烦躁,像是大暴雨已经在心中下个不停了。
“说起来,家庭旅行为何不带上你?”
“啊,因为有点感冒,我也怕传染家里人。”这样抬高自己的说法多少让人不耻,但我拼了命地想给老师留下好印象。
“真的只是‘有点’感冒吗?”她忽然欠身,将手背伸到我的额前:“我看你最好还是赶紧去休息吧。今天老师也是打扰到你了,真是不好意……”
刹那间身体的触碰,蓦地又给我那濒临崩溃的身体注入了一股活力。她的手背有些冰凉,碰到我那在灼烧的额头,瞬时让头脑清醒了一下:我听出了她话里要走的意味。
真的只能如此了吗……
目送老师渐行渐远的背影……
可是,那段告白,不还没有答案吗?
老师的手开始缩回,我却起身一把抓住,激动的情绪如窜出的火舌般冲上大脑。发热导致的糊涂,少年冲动的勇气,陷入爱恋之人产生的幻想,都使我不顾一切地开口道:“方老师,那天我说的话……”
然而老师立刻抽回了手,将头撇向一边,像是不愿面对我:“我该走了。你注意身体。”说着便想转身离去。
“方老师……”气急攻心之下,我终于支撑不住了,在向着老师的方向勉力追了几步后,眼中的景象忽然模糊且晃荡起来,身体一软,几乎要扑倒在地。
然而毕竟没有倒下去——察觉到不对劲的老师当即扶住了我。
“已经这么严重了吗。傻孩子,到底在强撑什么啊……”
之后的事情我就记不太清了,大概是老师将我送回了床上。而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在被高烧与梦魇折磨,时醒时睡,醒时的记忆模糊,睡时几近昏迷。
行走在无人的街上,白日灼眼,双脚脱力,只能爬行,身体灌了千斤重的沙子;天地倒转,不可名状;一会儿像在空中走,一会儿像在地上游,成为现象本身;天地没了界限,空间慢慢压缩,空气稀薄,一切回归至宇宙大爆炸前的原点。
即将被压迫出五脏六腑时,我倏然醒来,迷蒙间看见老师坐我旁边,好像在拧干一条毛巾,之后我又昏睡。
我在攀爬,一座扭曲的巨型铁塔;风带来海,水带走树,鱼很孤独;很多人站在下面,说着陌生的语言;家人也在,表情冷漠;我淹在河中,我在攀爬;从上往下看,我很害怕;从下往上看,我很想跳。于是我纵身一跃。
在脑袋摔开花之前,似乎又短暂的回到现实。一只纤细的手正托着一碗药,一点一点地小心喂我,苦涩中带点甜。脑袋倚靠着什么,还没琢磨明白,我又睡去。
校园,走廊,夕阳西下;教室,老师,望向窗外。走向老师,却怎么也走不到。老师的身影就在我眼前,无论如何都靠不近。门一扇一扇打开,如同命运。老师始终没有回头。我在说话,我在祈祷,我在哀求;我什么也没说。
看看我啊……
我半睁开眼,发现方老师真的在看我。她将刘海撩起,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眼神中尽是担忧与认真,还有一点知性女性的柔情和妩媚。我这才发现原来老师的眼角也是有几丝淡淡的皱纹的,如同岁月长河中的几条支流,不如此靠近几乎看不出来。
我闭上眼,在沉入意识的深海之际,想到:
“居然会做这种梦,我这人真恶心……”
同时也冒出了另一个念头:
“真丢人,被老师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之后便彻底睡去。
而这,就是我和老师相处的第一日。